韓愈在《赴江陵途中寄贈翰林三學士》中，把自己來陽山的原因說得很詳細：

　　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有司恤經費，未免煩征求。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拜疏移閤門，為忠寧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絕其喉。下言畿甸內，根本理宜優。積雪驗豐熟，幸寬等蠶麰。天子惻然感，司空嘆綢繆。謂言即施設，乃反遷炎州。（詩歌為節選部分語句）

　　這段詩的意思是：這年京師大旱，田地歉收。官吏只顧向百姓勒索，百姓連孩子也養不起，棄在水溝里。我親眼看見饑餓的人群擁擠在大道上。當時我剛剛被任命為監察御史，實在是我應當直言進諫的時候。我寫好奏疏時，想到若為國盡忠就不能為個人打算。我在奏疏前面陳述酷吏剝削、人民苦難，要求讓百姓存活下去，在奏疏后面提出京師是國家根本，對京師的百姓要加倍體恤。眼下的瑞雪預兆明年的豐收，請寬限到明年蠶熟麥收時收租稅。天子看了奏疏感到傷悲，司空也嘆息應早作安排。我一心以為朝廷將采取措施，沒想到反把我放逐到南方。

　　韓愈認為自己忠于朝廷，為民說話，卻反遭權貴曲解誣陷而放逐，心里很是不平，感到十分委屈。他在此并沒有說自己被貶職貶官，而是“遷”官、“放逐”。韓愈也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來陽山是貶職貶官，他在《縣齋讀書》里也是說“出宰山水縣”。而事實上，按照唐朝當時的官品，韓愈在京任御史臺監察御史是“正八品上”，而陽山縣令當時屬中下縣，品級是“從七品上”，嚴格說起來，韓愈從御史臺監察御史到陽山任縣令，并非貶職貶官，按照品級來說還提升了兩個品級。如果放到今天來說，把你從機關處級調任縣長、書記，是培養和重用，所以朝代不同、時代背景不同，意義也有所不同。

　　當時韓愈為什么覺得自己十分委屈呢？人們又為何覺得他是在被貶呢？原因要從這三方面來看：一是韓愈從繁華熱鬧、工作生活條件優越的京城，被放逐到荒蕪偏僻的南方小縣，環境惡劣，條件艱苦，生活很不方便，心理落差很大；二是韓愈在御史臺任監察御史品級雖不高，但屬于京官，職責是監察全國大小官員，屬于位不高但權重；三是陽山當時屬于非常偏僻落后的中下縣，人口不到萬人，縣衙也只有幾個人，他覺得自己到了這樣一個窮縣并無用武之地，品級升了但權力及其他各方面都降了，因此深感失落。

　　韓愈認為自己忠于朝廷，為民說話，卻反遭權貴曲解誣陷而放逐，內心很是不平。但是，韓愈來到陽山之后，游山玩水、交友授徒，心態慢慢平復下來。平靜下來之后，他還是對自己的過去進行了深刻的回顧與反思，并認真地加以總結。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思想和情緒是很復雜的，心理是很矛盾的，我們可以從他的《縣齋有懷》和《五箴》里感受到。

　　不但韓愈自己感到矛盾，陽山后來的官員、百姓也都很矛盾，一面為韓愈感到不平，一面慶幸陽山來了一位大文豪。“誰將邑宰限奇才？天為陽山降申甫”，這是明代陽山知縣陳應龍《游息洞》詩刻中的最后兩句，它真實地反映了陽山吏民對韓愈貶謫陽山的矛盾心態：一方面是憂憤地質問“誰將邑宰限奇才”，為韓愈的遭遇鳴不平。因為韓愈是濟世之才，把他限制在窮僻的縣宰任上，是極大的人才浪費。這是誰之過呢？詩外之意，矛頭指向德宗皇帝，因為處置韓愈的拍板權在他手里。另一方面又為陽山慶幸，“天為陽山降申甫”。甫，古代對男子的美稱。詩里說的申甫，指申屠剛，為漢文帝時丞相，漢代茂陵人，為人剛直不阿。有一次，漢武帝想外出游玩，申屠剛則以四川等地有匪亂為由加以勸阻。漢武帝不聽，他就用頭頂住車輪，不準車行。其人忠心可見一斑。后來他因多次進言忤逆皇帝，降為平陰令。陳應龍詩中以申屠剛來說韓愈，認為陽山有像申屠剛這樣忠誠正直的韓愈出任縣令，是天賜陽山之福。下面我們通過分析韓愈在陽山的兩篇作品《縣齋有懷》和《五箴》，來看看韓愈當時的復雜心境。

　　《縣齋有懷》是韓愈任陽山縣令的貞元二十一年（805）寫的一首五言古詩，抒寫了作者來陽山前后三十七年人生的坎坷經歷和在陽山的所見所聞所感，是韓愈前半生的真實自述。《縣齋有懷》全詩八十句，共四百字，可分為五段：第一段十二句，六十字，自述從小志向遠大，欲以道德文學求取仕進，輔佐帝王治國治民，建功立業。第二段十六句，八十字，歷述生不逢時，幾次參加進士試和博學鴻詞試，艱難曲折，謀官不就。第三段十八句，九十字，寫踏上仕途，入朝為官。第四段十八句，九十字，寫被放逐陽山的情況。第五段十六句，八十字，寫今后的愿望，抒發自己的慨嘆：今后怎么辦呢？對陽山人民的生產、生活，傍水開山、捕魚耕田、墾荒種樹、養兒育女、享享天倫的日子不免有點羨慕，作者自我解嘲地想：也罷，何必汲汲以覓官呢？過過山水田園生活還是不錯的。

　　《縣齋有懷》是一首感懷詩，抒寫了韓愈當時的思想、事業和生活狀況，真實地總結了他前半生走過的道路。縣齋，就是縣衙，在官衙里抒懷，抒的是官懷，為官之感慨。

　　“五箴”亦即“五針”，“五針”原指中醫養生防病、治病的五種基本法則。韓愈則通過對自己的“游、言、行、好惡、知名”五方面的反省總結，寫成《五箴》，以示今后對自己的警醒、鞭策和自勵。

　　《五箴》是韓愈在貞元二十一年（805）謫居陽山時所寫的表露自己真情實感的自戒之作，通篇以自我批評為基調，但這種批評有出自真心的一面，也有告誡自己、警醒自己的一面，還有不平、不甘、不屈的精神蘊含其中。“箴銘”是古代文體之一，它用簡明、整齊而且協韻的語句，說明歷史經驗或人生哲理，寓有深刻的教訓。

　　韓愈所寫的這篇《五箴》不能視為嚴肅的說教，而是抒發他對黑暗現實的牢騷和不滿，表達他對自己懷才不遇、屢遭排擠打擊的坎坷身世的深沉感嘆。序言部分是寫自己不到四旬就因命運多舛而過早衰老的感嘆；《游箴》表面譴責自己飽食終日、無所作為，實是抒發內心無限憤懣；《言箴》諷刺當朝權貴昏庸腐朽，不辨是非，不值得跟他們說話；《行箴》雖然并列當悔與不當悔兩層意義，主要是對自己生平事跡的反省，結論則是只要所作所為合乎道義，即使處于困境也不悔恨；《好惡箴》論證交際之道，所好所惡，以道為準，必須慎重；《知名箴》通過自恃有才，鋒芒畢露，必然招致危險的社會經驗，含蓄地傾吐了作者對于公侯顯貴嫉賢妒能的不平之聲。

　　“箴”雖有五，但基本內容卻包含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作者對于自己“既飽而嬉，蚤夜以無為”的散漫、虛度年華表示了深刻的反省，并警告自己如不改正將被正人君子所拋棄而淪入小人的行列之中。以道德的繼承者自居的韓愈，對此時此刻散漫無為的痛悔，應該說是發自內心的。二是作者在文中反復地自警自戒要謹慎，并且回顧了兩度自任幕僚以及任四門博士期間廣收門徒和在御史臺遭人忌恨的際遇，初看起來，似乎是自己言多必失的結果。但透過現象看本質，清晰地呈現在讀者眼前的卻是當朝權貴和官場小人的專橫、昏庸、嫉賢害能的結果。正是這一切，招致了作者接踵而至的災難。韓愈認為，唯一的出路是，不值得與他們說話，唯有自己今后謹慎處世就是了。三是韓愈表明了自己所作所為的后果，作此文的目的在于提醒自己“痛改前非”，否則“汝如不顧，禍亦宜然”，更大的災難將降臨。但是韓愈并沒有屈服，毅然決然地表白：只要平生所作所為合乎道義，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后悔，“行也無邪，言也無頗，死而不死，汝悔而何？”表達了韓愈對世俗針砭的憤激之情和剛正不屈的精神境界。

　　我們通過韓愈《縣齋有懷》和《五箴》這兩篇寫在陽山的作品，可以發現，他在陽山令任上，不平不屈且有為，對自己的前半生作了深刻的總結反思。所以，陽山是韓愈反省的地方，是韓愈的精神療養之所。通過在陽山的深刻反思和精神療養，韓愈變得更為沉穩和成熟了，這對他后來仕途的進步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來源：陽山縣韓愈研究會

編輯：林偉杰